得到最近邀请能源咨询专家马一峰老师开设了《能源前沿报告》这个课程,我光是看课程表就很感兴趣。你也知道,《商业参考》也在关注中国与全球的新旧能源结构转换,而马一峰老师这两年的工作重点就是帮着能源企业们做转型。他在业内,既服务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这样的传统能源巨头,也服务华为、GE这样的后来进场的跨领域巨头。他所拥有的正是我非常推崇的多元且专业的视角。
于是,我特意请他的编辑牵了线,去请教了他这么一个问题:马老师,如果你精力有限,未来两三年只够服务一家公司或者一个项目,你会保留哪个项目?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问他这个呢?因为我想要借助他的个人视角和偏好,来理解能源行业里什么事情在当下紧急且重要。遇到一个视野广阔的专家,要是只把他当成维基百科来用,那就太浪费了。更值得问的一定是他本人对于行业的关切。
我这么一问,还真的问出了一个非常意外的答案。
马一峰回答我说,他会留下“三桶油”当中的一家的一个项目,这个项目的课题是:怎么能让一个一两百人规模的石油钻井队,实现零碳钻井。
我感觉他这个选择非常有意思。在今天想要实现零碳排放的企业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其中还不乏华为、亚马逊、腾讯等等有技术傍身的公司。而“三桶油”,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传统能源巨头。石油钻井队?传统业务。一两百人?还是一个规模非常小的项目。
就这,竟然打败了所有酷炫的新旧能源转型项目和全新的能源项目,成为了马一峰老师的首选,这能有多大的探索前沿的空间呢?
可是等马一峰老师一解释完,我马上再次感受到了“内行看门道”的不同。他说服我了,他是这么说的:首先,中国要实现能源产业转型,最后挑大梁的仍然会是传统能源巨头们。它们的体量摆在那里,有资金、有积累、有制度优势,这些都是民营企业比不了的。所以它们能不能快速完成转型,找到自己的新定位,也就决定了中国能源转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节奏,是成还是败。而这同时,这些传统能源巨头们的创新力和能动力不够,所以作为一个咨询专家,如果想要在行业里留下历史性的价值,那就应该去协助它们。
其次,这个钻井队希望成为零碳钻井队,确切地说,是在石油的施工作业过程当中实现“零碳进尺”,也就是每往地里面钻进去一米,具体实现的碳排放为零。这个课题,比其他的宏大项目反而更有挑战性。
这是因为对一个单位来说,想要实现零碳排放,它的系统应该越大、越复杂越好,这样一来,它的腾挪的空间就越大。
拿我们讲过的Allbirds来说,它做鞋的时候虽然排放了二氧化碳,但要是做鞋底材料的桦树林和甘蔗林也是它的,它就可以用桦树林和甘蔗林的碳积分来对冲生产线上的碳排放,从而实现整个系统、整个集团的碳中和。但要是它敢把桦树林和甘蔗林抛开,只钻研生产线上的零碳生产,这就有难度了。
同样的。三桶油旗下一个小小钻井队,想在钻井作业过程中实现零碳,那可比直接让三桶油实现碳中和要难。
拿中间一个环节举例子。钻井队碳排放最大的部分是钻机,钻机是不可能废掉的,这是承担钻进任务的主设备。钻机的动力来源是天然气发电机,单机功率是1200千瓦,天然气通过燃烧发电,肯定要产生二氧化碳。要减碳,总不能不让钻机工作,只能够想办法来减少发电过程的碳排放。
那我们第一个可以想到的就是,能不能改用其他不排放二氧化碳的发电设备,比如氢燃料电池?
这还真不行。因为现有氢燃料电池的功率只能够达到100到300千瓦,达不到钻机的功率要求。就算能够达到,氢气的稳定来源也是问题。氢燃料电池对氢气纯度的要求是4个9以上,也就是99.99%,而石油钻井队每天翻山越岭在野外作业,哪可能有这么充足稳定的高纯度氢气?
所以目前来说,发电端没有替代方案,还真只能用天然气发电机。
那我们来看第二个思路,既然还得用天然气发电机,那能不能采用碳捕集技术CCUS,来回收二氧化碳?这个技术我们在第一季讲新奥集团的时候也讲过。
难题又来了,一个碳捕集项目如果不想亏钱,一年的工作量至少得跑几万吨。而一个一两百人的钻井队,一年下来作业排放的二氧化碳不到4000吨。排量这么少,背着个巨贵的回收装置满山跑,那肯定不值当的。就算你不计成本,捕集到的二氧化碳因为数量太少,也没有办法投入其他的用途,处理起来也很难,说不定还得换个地方排了。
所以,这么小单元的作业团队,想要实现零碳进尺钻井,可以说是步步坎坷。这个项目马一峰接手了大半年,直到今天也还没有帮他们设计出完美的方案。
那既然这个项目这么难搞,为什么马一峰还爱不释手,竟然把它列为了职业生涯里最想保住,也最想成就的课题呢?
马一峰说,因为这个项目,是在跟零碳课题“硬刚”,如果攻克了它,就意味着能源行业的所有最小作业单元,都有机会正面实现低碳转型。
我们还拿这个钻井队来说,它就是油田勘探开发环节里最小的施工作业单元了,类似人体里的细胞。像“三桶油”里的中石油集团,2021年一共钻了1.25万口井,这些油井都是靠这么一个个钻井队给钻出来的,钻每口井的时候产生一些碳排放,加起来就是中石油这个大家伙在2021年的整体钻井施工的碳排放量。
这样的一个个细胞如果都能够找到办法减碳,就意味着整个系统都有了减碳的硬实力,而不用去依靠碳积分的腾挪和交易了。这是这个项目的第一个意义。
而这个项目值得长期留下来服务的第二个意义,在于它的难度本身。以新能源产业现有的思路和技术,虽然还做不到帮这个钻井队实现零碳钻井,但是可能可以先减少到60%。等过几年有了新技术、新设备或者新思路,再设计一个方案,再试一次,可能又能减少到40%。那这样一年一年下来,在这个项目身上看到的所有成效,都可以迁移到其他的复杂项目上,相当于拿这个项目当小白鼠,当实验样本,不断地测试新技术和新思路,不断地记录中国的新能源转型过程。
你看,我问了一个好问题,马一峰给出了一个好答案。问专业人士的个人视角和偏好,其实是把对方当成看世界的一种滤镜,很容易问出我们原来看不到的东西。
顺着这个思路,我又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说:你在《能源前沿报告》的课里,课表里写了四组你要讲的能源公司:第一组中石化和BP、第二组金风科技、第三组协鑫科技、第四组宁德时代和晶科能源。但实际上全球从事传统能源和新能源探索的公司那么多,光是你服务过的也有百八十个,你为什么会偏偏选了这么四组?
马一峰的回答马上又给了我一种看问题的结构。他说,他选这四组公司,其实代表了未来四种最重要的能源结构,他是这么分的:
中石化和BP代表的是国内外知名的传统能源巨头。他们的转型最难最重,等于是要迁移自己的核心能力。
而第二组金风科技代表的是风电,金风科技在难度极大的风电设备领域,实现了海外市场的突破。金风做海外市场所采用的策略很有意思。所以它也能够代表中国新能源设备企业出海的方向,甚至对其他行业的出海企业可能也有价值。
第三组协鑫科技。协鑫是一家光伏企业,你看,传统能源、风电,到光伏了。协鑫穿越了10多年的产业周期,经历了重研发和技术的阶段,又经历了重资产的电站业务阶段,现在又再一次回归到了重科技研发和服务,它在整个产业周期里的选择,也代表了中国民营能源企业的周期沉浮。
最后一组,宁德时代和晶科能源。晶科能源也是一家光伏企业,它的侧重是在跟宁德时代合作。
宁德时代代表的是储能。这个我们在第一季讲过。
宁德时代和晶科的合作,是一个非常有意味的标志点。它俩的合作,背后的本质是把光伏电站看作一个系统而不是一个孤立的点,是从设计阶段,就去考虑它跟储能系统的深度融合,进而交付整体的解决方案。这就类似新能源行业想要交付给业主的不再是一台简单攒起来的台式机了,而是一个严密设计过的智能手机。这就标志着中国新能源产业开始去往一个要求更高、产业也更加成熟的阶段。
所以,这么几组公司看下来,关心新旧能源转型的人,就会对中国的新能源行业的发展脉络,玩家的格局和打法有比较纵深的理解。
马一峰还说,选这几家公司还有一个维度,就是他们分别是国内央企、国际能源巨头、新兴民营新能源企业、穿越周期的民营新能源企业。它们在不同时期的创新做法,也代表了大部分能源领域企业转型和发展的模式,这个阵型一拉出来,各个生态位的企业都能够在其中找到可供自己代入的角色,有助于自己找到吸收和学习的原点。
好,这是我想跟你分享的,能源咨询专家马一峰老师给到我的看问题的两种思路。我的收获是这样的:
第一,选择钻井队这样的能源行业最小作业单元,来观察和不断测试“硬核减碳”技能,同时也能够借它来记录中国的新能源产业转型。这是一个好思路。
第二,在观察一种产业的长期演化的时候,可以这样设计观察样本池:其中要有传统和新兴样本,要有国企、外企和民企样本,要有穿越周期的企业样本,要有出海样本,也要有产业里的里程碑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