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说一个小朋友就很熟悉的人物,孔融。
“孔融让梨”的故事里,孔融被塑造成谦让有礼的典范。但这个故事是不是只有一种解读方式呢?恐怕也不是,你也可以认为孔融是表演型人格,打小就社交牛逼症,最在意的是把漂亮话,说得让人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至于具体这事我是赚了还是亏了,倒不太放在心上。
而这,差不多也就是孔融一辈子的特色。
孔融很会说话,是个怼人专家,还发表了很多怪诞反人伦的议论。譬如他说,孩子和妈妈的关系,就好像东西放在容器里,倒出来了,和容器也就没有关系了,所以对妈妈并不用怎么感恩;至于父亲,那更不值一提,他之所以生我,不过是被情欲驱使的,孔融的原话,“情欲发耳”。别说在那个以孝治天下的时代,即使在今天,这话听起来也极其刺耳。
这样一个孔融,和我们心目中那个被标签化了的孔融,是不是差别还是挺大的?
不光如此,孔融还对后来的魏晋名士影响很大。我们前面讲过的名士,陈蕃也好,颖川陈氏也罢,从气质上讲更东汉,他们在乎礼法的形式,而且用夸张的方式捍卫礼法;从孔融起,名士身上不守礼法,放浪形骸的一面,越来越突出,这才更符合我们心目中的魏晋风度。今天是个引子,我们可以把孔融看作汉末名士到竹林七贤中间的一个过渡。
先来看一则《世说新语》中少年孔融的故事:
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世说新语·言语》)
孔融十岁的时候,跟随父亲到了洛阳。
当时洛阳有个名声极大的人物,就是前面讲“党锢之祸”时说过的李膺。李膺的名声大到什么地步呢?能到他家客厅里坐坐,都了不得,那叫“登龙门”。意思是本来是条鲤鱼,得到李膺的赞赏,就变成龙了。
客人太多,李膺见不过来,一般也就不见了,只见三种人:
第一,你才华特别突出,这叫有“俊才”;
第二,你有清高的名声,这叫有“清称”;
第三,起码的人情世故,李膺还是讲的,你和他是亲戚、老朋友也行。
满足这三个条件之一,看门的才会帮你通禀。
孔融要想见李膺,靠哪条呢?他当时还太小,才华还无人知道,清高的名声更没有,只能凑第三个条件。
所以孔融对看门的人说:“我和李府君是亲戚。”府君是当时对较高级别的官员的通称,但注意,反正孔融不会喊“李大人”。这是今天穿越的人最需要注意的地方,儿子尊称父亲为大人,随便看见个官就喊大人,人家以为你要认干爹呢。
于是孔融被带到李膺面前,入坐。
李膺问:“君与仆有何亲?”——面对一个不认得的陌生小孩,自称“仆”,尊称对方为“君”,李膺还是非常彬彬有礼的。
孔融说:我们是世交。怎么个世交呢?我是孔子的后代,你是老子的后代,老子是孔子的老师,算起来我们两家的情谊,真是有许多代了。
孔融确实会套近乎,这么一说,本来不相干的两个人,就有了非常高端的文化渊源。
而且查一下孔融的家谱,他还真是孔子之后。
而老子的结局,是出函谷关,就不知道去哪了。要有哪个姓李的说自己是老子的后代,也拿不出证据。现在,我这个真的孔子之后,说你是老子之后,就显得你也跟真的似的。所以孔融这句话也是把李膺的血统高抬了,非常给主人面子。
理所当然,这番话,让李膺和在座宾客都很惊奇。
这时,有个叫陈韪的来了,别人就跟他夸,说刚来一小孩,可聪明了。
结果陈韪来了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聪明孩子,长大了不见得怎么样。
陈韪也是情商低,非要扫兴。现在家长拉小孩子出来表演节目,哪怕歌唱得不成曲调,舞跳得全无节拍,只看见手脚蠕动而已……作为围观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还能不说两句好话吗?
当时大家都有点担心孔融难堪,结果孔融接了一句:“想君小时,必当了了。”想来您小时候,一定是聪明得很了。
这下轮到陈韪下不来台了。
孔融的反驳其实不合逻辑,中学数学课就讲过,原命题成立不等于逆命题也成立。但众所周知:公开辩论,本来就不是讲逻辑的事,段子说得漂亮,比什么都重要。所以这一次,孔融在怼人这个领域里,超级大神的地位,基本就确立了。
不过孔融虽然会说话,表演欲强,能力其实比较平庸。他做过几任地方官,面对重大危机的时候,都没本事应对。后来当了青州刺史,但青州很快被袁绍看中了,要来抢,孔融招架不住,但名士的架子不倒,身边已经箭如雨下、短兵相接,他还靠着几案读书,然后趁着夜色,逃走了。当真不管多无能,至少逃都逃得那么潇洒。
于是孔融逃到了曹操身边,然后怼曹操就成了他的日常。
曹操灭了袁绍,儿子曹丕抢了袁绍的儿媳妇。孔融就给曹操写信,说周武王伐纣,把妲己赐给了周公。曹操没见过这个说法,但知道孔融读书多,以为他有特别的依据,就问他这出何经典。结果孔融回答说:“以今度之,想当然耳。”从今天的情况推测,想来历史上也应该是这样罢。
曹操远征乌桓,孔融又嘲笑说,乌桓远在东北,曹大将军你打这么远,海外闲得无聊,当地几桩陈年旧案你也审理一下吧。有个叫肃慎的少数民族,周武王时曾来进贡过一种特殊的箭,后来每逢盛世他们都会来,现在不来,就是污蔑我们这个时代不是盛世;还有个叫丁零的少数民族,汉朝时他们在贝加尔湖一带,苏武牧羊的时候,他们曾盗窃打劫。曹大将军你是不是也追究下这个案子。
能随口扯典故当板砖用,当然是文化人特有的攻击方式。
战争期间粮食紧张,于是曹操禁酒,但直说禁酒的原因是粮食紧张,不利于激发广大军民的自信心,于是曹操找了个高大上的理由:喝酒败坏德行。结果孔融就把古往今来爱喝酒还成就一番事业的人罗列了一番,然后又怼了一句:说喝酒不好就要禁酒,那桀纣可是因为好色而亡国的,要不要禁止结婚呢?
当然,曹操是喜欢做出宽宏大量的姿态的,你直接骂他,他反而不大会跟你翻脸。但最后,孔融还是被曹操杀了。是什么原因让曹操不再容忍孔融的?不同的书说法不一,个人倾向于认为东晋史学家孙盛《魏氏春秋》的说法比较合理:孔融对孙权的使者说了不该说的话,毕竟中国的传统,关起门来可以由你胡闹,和敌对势力发生关系,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世说新语》特意讲到了孔融之死: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世说新语·言语》)
孔融被抓的时候,他两个儿子,小的8岁,大的9岁,正在玩“琢钉戏”。琢钉戏是一种儿童喜欢的游戏,当时具体怎么玩,没有详细记载。有人推测可能和打弹珠差不多。
看见父亲被抓,两个孩子只管玩,一点慌张的神色也没有。
孔融问:希望就处死我,两个孩子能保全吗?“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否)?”——这句话异常打动我,甚至我觉得这可能是孔融一生,最有人性的时刻。这话是哀求,是向曹操屈服,仿佛从字缝里,都传出孔融哆哆嗦嗦的声音。孔融虽然没什么政治、军事才能,但是向来倒驴不倒架,多少年来,强敌环伺、锋镝交加的时候,孔融想的都首先是保持自己手握酒杯、潇洒淡定的姿态。但这一刻,他没有任何表演欲,只是想让两个儿子活下来。
但两个孩子已经成长为新一代的孔融。他们很从容地对孔融说:“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父亲您难道见过,打翻的鸟巢下,还有完好的鸟蛋吗?
果然,抓捕两个孩子的人,很快也就来了。
你要从孔融身上,总结做人的教训,那太容易了。别嘴贱,要提升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等等等。当然身边有孔融这样的人,恐怕大多数人都受不了。但好在我们和孔融之间有足够远的距离,也是距离产生美吧,想想历史上曾经有过孔融这样的人,比从来没有这样的人,还是生动有趣些吧。
下回我们讲杀掉孔融的曹操。下回见!